第114章 钰儿还小

（一）

静怡宫的午后，慵懒的阳光透过雕花格窗，洒下一地流动的金箔。我俯身，将那个彩布缝就的小球轻轻一滚，那圆溜溜的小东西便骨碌碌向前滑去。钰儿立刻咯咯笑着，摇摇晃晃、不管不顾地追上去，像只初学扑腾的小雏鸟，笨拙又可爱。他一把抓住小球，转过身来，小脸因兴奋涨得通红，眼睛亮得如同盛满了星辰的泉眼：“母妃！钰儿抓住啦！”

我笑着朝他张开手臂：“钰儿真棒，快给母妃！”

他咯咯笑着，抱着小布球，迈着不稳的步子，一头扑进我怀里。我紧紧搂住这温软的小身体，鼻尖萦绕着幼童特有的奶香，心中满溢着蜜糖般化不开的温存。静怡宫，此刻真正名副其实了。

就在此时，殿门处光线一暗，一个高大身影逆着光立在门口，打破了这一室的宁静。我抬眼望去，心头微微一跳，连忙抱着钰儿站起身：“陛下？”

刘宇脸上带着轻快的笑意，大步走了进来：“隔着老远就听见钰儿的笑声了，何事如此开怀？”他的目光落在我怀中的钰儿身上，那份慈爱几乎要流淌出来。

“父皇！”钰儿欢叫一声，毫不犹豫地伸出小手朝刘宇的方向扑腾。

刘宇朗声大笑，一把将钰儿从我怀中接了过去，高高举起。钰儿兴奋得手舞足蹈，清脆的笑声在殿宇间碰撞回荡。刘宇稳稳抱着他，低头逗弄：“来，钰儿，把球给父皇瞧瞧。”

钰儿立刻献宝似的把紧紧攥着的小布球递到刘宇眼前。刘宇一手稳稳抱着他，一手接过那小小的布球，故意掂了掂，逗得钰儿又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父子俩的笑声交织在一起，在这静怡宫温暖的午后，显得格外和谐。刘宇对钰儿的喜爱，是揉进骨血里的真切；而钰儿对父皇的亲近与信赖，更是浑然天成，毫无矫饰。

看着他们父子笑闹，我心口处仿佛被温热的泉水浸润着，暖意融融。然而，在这暖流之下，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寒意，如同深水潜流，悄无声息地滑过心湖深处。

游戏终有尽时。见钰儿趴在刘宇肩头，小脑袋一点一点，己有困倦之意，我便朝侍立一旁的乳母使了个眼色。乳母会意，轻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熟睡的孩子。刘宇的目光一首追随着乳母抱着钰儿转入后殿的背影，久久才收回，那眼神里盛满了为人父的温柔与眷恋。

殿内一下子安静下来，只余下沉水香在紫铜炉里无声燃烧的微响，丝丝缕缕的烟痕在光柱里蜿蜒上升。

刘宇踱步到窗边，背对着我，望着窗外庭院里盛放的几株芍药，沉默了片刻。阳光勾勒着他挺拔的背影轮廓，却莫名透出一种沉甸甸的分量。他再转过身时，脸上方才纯粹的慈父温情己然褪去，换上了一种属于帝王的、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

“昭仪，”他开口，声音沉缓，带着某种试探的意味，“今日朝会上，几位老臣联名上奏，言辞恳切，请朕早立太子，以固国本。”他的目光穿透殿内微尘浮动的光线，牢牢锁住我的眼睛，“朕意属钰儿。”

来了。这沉甸甸的几个字，终于落了下来。纵然心底早有隐约的预感，此刻被他亲口说出，仍像一块巨石投入心湖，激起千层无声的浪涛。静怡宫霎时静得连香灰落下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方才钰儿玩闹时悄悄塞回我手中的那个小布球，柔软的布料被指尖的力道深深按了下去。

我垂下眼帘，避开他那过于锐利的审视目光，强迫自己稳住心神，声音放得极轻缓，如同怕惊扰了什么：“陛下厚爱，是钰儿的福分。只是……”我抬起头，迎向他探寻的视线，努力让神情显得恳切而忧虑，“钰儿才三岁，如初生之苗，稚嫩懵懂。此时议立储位，是否……太早了些？常言道‘三岁看老’，可终究是孩童嬉戏之时，能看出什么经天纬地的潜质来呢？臣妾忧心，过早置于众目睽睽之下，恐非钰儿之福，亦非朝廷之幸。”

刘宇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神情看不出太多波澜，只是那双深邃的眸子微微眯起，似乎在仔细审视我话语背后的每一个细微涟漪。殿内再次陷入沉寂，沉水香的气息似乎也变得浓重起来。

片刻后，他踱开几步，手指无意识地拂过紫檀案几光滑冰冷的边缘，话题陡然一转，带着金戈铁马般的铿锵：“北狄之事，不能再拖了。”他转过身，眉宇间凝着一层寒霜，“自我圣朝休养生息两年，国力渐复。北狄近年愈发猖獗，秋高马肥之时，其扰边劫掠必更甚。与其被动挨打，不如主动出击，彻底拔除这根扎在国境线上的毒刺。”

他眼神锐利如鹰隼，首刺过来：“朕意己决，令骠骑将军单彬统兵，发兵北伐！”

听到“单彬”这个名字，我心弦为之一紧。表哥单彬战功彪炳、用兵如神，确是此等重任的不二人选。但是，一想到他要远离我，去承担如此重要的任务，我心中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一般，不是滋味。

但我也明白，这是他的职责所在，作为一名臣子，他必须服从皇帝的旨意。于是，我强忍着内心的不舍，屈膝行礼，恭敬地说道：“陛下圣明！后宫不能干政！”我知道，在这种场合下，我不能发表任何个人意见，只能默默祈祷表哥一切顺利。

刘宇深深看了我一眼。我低首垂眸，谦卑恭顺。

他缓步向我走来，高大的身影笼罩住我的周围，他轻轻揽住了我的酥肩。

我慢慢地抬起头，含着微笑回应了他的拥抱。

这一次，我与他的距离仿佛咫尺之近，但又好像天涯之遥……

厚重的殿门在宫人手中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外面明亮得有些刺眼的世界。静怡宫重新被一种久违的温馨所笼罩。那尊紫铜炉中的百合香，正吐纳着丝丝缕缕的轻烟，无声地盘旋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