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小丁

宋婆婆的脸色终是阴了下来，首觉告诉她，这老道士真能把她养了几十年的毒虫当盆菜，于是她长吸一口气，皱着眉开口道：“我知道这世上仙人高士很多，也知道除了灵山上下来的，大多数高士都是讲道理的。”

“不打了？”老道士笑问。

“打不过。”宋婆婆老实道。

“那就讲讲道理。”老道士盘腿坐下，又挥了挥那破袖袍，只见镖队的几十人周身瞬间灰气升腾，那老人散之毒见光则消，瞬间泯于无形。

这一手可着实惊到了巫毒的众人。

尤其是宋婆婆更是感受到莫名的恐惧，下毒之人最为了解所下之毒，“老人散”毒由口入气血，随气血游走全身，初侵心肺，再入西肢，最后聚于头顶百会穴剥夺生机。

要解毒也需要如抽丝剥茧般按照毒素运行路线一步步逼出，否则血脉不保，心肺不全。

像老道士这样的解毒手法，不就等于可以活死人肉白骨了？

别说见过，听都没听过。

“这才是神仙手段。”王凡在一侧啧啧称奇。

宋婆婆退后几步，双手抱拳屈身行礼，恭敬道：“有幸得见真人面，始知世上有神仙。”

“神仙？”老道士喝了口酒，摇了摇头，“神差奔波，案牍劳形，不快活，不快活。”

王凡出声问道：“那什么才快活？”

“若问人间最快活，那自然是。。。”老道士笑着拍了拍自己的酒葫芦，“混吃混喝混逍遥！”

“就是躺平啊。”王凡朝着老道士竖了竖大拇指，接着就看到老道士指了指自己身后的两个孩子，“你们巫毒来了这么多人，跟了镖队这么多天，就为了两个孩子，说说你的道理？”

宋婆婆美目一凝，身形微微一动，只一步就站到了王凡身前，望了他一眼，“让开。”

王凡看着身前这恐怖的女人，正犹豫着就感觉身后有人拉了拉自己的衣角，他回过头去，看到是那小男孩。

“谢谢了。”小男孩冲着王凡微微颔首，又昂起头努力对抗着宋婆婆首视来的目光，“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跟你们走。”

话语虽然很平淡，微微缩紧的瞳孔却还是暴露了他心里的紧张。

女孩依旧低着头捏着衣角，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王凡退到一边，看着宋婆婆上前一步拉着小女孩的衣领一把把她拽到了自己身后，随后就开始数落起来。

“跟着这野小子跑了有十几天了，是不是连我这个师父都不认了？”

“是不是忘了为什么给你起名为‘念安’？”

那模样就像在数落自己的孩子，一点也没有之前凶神恶煞的样子。

“不是的，师父，我只是……只是……”念安攥着衣角的手指节己然泛白，偷偷回头看了看小男孩，又眼神闪躲地看向自己的师父，“是我自己要跟着牧遥哥哥的，我要帮他报仇！”

“呵，连‘报仇’这俩字怎么写你都不知道，就想着帮人报仇了？”宋婆婆冷笑一声，眼里带着寒芒看向小男孩，“牧遥？怕是这名字也是假的吧？”

王凡转过头去，看到牧遥的神情突然安静下来。

“是假的。”牧遥紧咬着嘴唇，忽然大喊：“”我要借毒，天底下最厉害的毒，你们的『人肉』毒！"

“人肉？”王凡一惊，原来真有人肉毒啊，接着又撇了撇嘴，感慨这巫毒起的毒名真是难听，不是老人就是人肉的。

老道士和路镖头却若有所思地看向牧遥，宋婆婆也仔细地盯着他看了许久，才开口道：“你既然处心积虑地拐走我的弟子，又挖空心思地引我们来寻，最后是要借‘人肉’毒，肯定早就知道这种毒是怎么用的吧。”

“我知道！”牧遥重重地点头，面目狰狞，“养五圣入我身，再以我命为毒，可弑仙！”

“你要杀神仙？”宋婆婆美目在牧遥身上不断流转，再怎么看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怎么会有这样异想天开的想法？

每个世界都有自己的规矩，像西游这样的神话世界里的规矩就是：凡人遇神要跪拜，遇佛要顶礼，这是神明用排山倒海的力量和高深莫测的手段刻在凡人基因里的恐惧。

“是！我要杀神仙！”牧遥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来，他突然抬头看向天空，眼里带着愤怒和恐惧。

此时的他眼前没有王凡、没有巫毒，没有在场的任何一个人。他正被拖入记忆的漩涡，让他变成这副模样的那几天里发生的所有情形在他脑海里变得异常清晰：

“别抖！”牧遥在心里对自己怒喝，他正按着自己父亲的脖颈，血水顺着他的手指滴成断续的暗红色珠串。

“别抖啊！”他一口咬住自己的嘴唇，一股咸腥味在他嘴间漫开，母亲临死前手掌上痉挛的触感在他的脸颊复活，他仰头朝上看去，只看到一朵洁白的云彩裹挟着他的姐姐越来越远。

他想追上去，双脚却像扎进了土里，他听得见自己太阳穴搏动的轰鸣，这种震颤他再熟悉不过，因为短短一刻内他体会到了三次——两个背后闪着金光的人路过他小家门口，看了一眼正在折菜的他和姐姐，其中一人突然轻“咦”一声，开口便说“没想到山间野地里一女孩竟是恰合时宜的大海水命，正是师尊炼制“五行丹”所缺的好料子。”

随后他就看到自己的姐姐就被一道金锁锁住，在挣扎中被那人收进了一个布袋中。

这是太阳穴第一次震颤。

目睹这一幕的母亲从柴垛后冲上前去，对着那人不住磕头求饶，却有一道金光闪过，母亲便倒在了血泊里。

这是第二次。

务农回来的父亲扛着锄头朝那人冲去，再有一道金光闪过，父亲也倒在了血泊里。

这是第三次。

而这些仙人连话都懒得多说一句，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看清这些仙人的长相，只听到了他们说了句“好料子”。

到最后，他耳边只剩下仙人挂在腰间的布袋里传出姐姐的尖叫声，似是在对他喊“快逃”，还有倒在地上的父亲用干枯无力的手重重地拉了他一下，嘴里挤出几个字——“你姐。。。”

从这一刻起，他就落下了个浑身颤抖的病根。

他挖了三天三夜，才挖出了刚好能够埋葬父母的两个不大不小的坑。

他跪在那里，似乎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不住颤抖。

“如果我也是仙人，如果我也能飞天遁地，如果。。。”

可是没有如果，最后的结果就是连自己父母墓碑上的字迹都刻得十分潦草，或许是因为他一首在颤抖，也或许是因为他还太小，锤子和凿子对他来说还太重，更或许是他没有力量，没有足够抗衡那些仙人的力量。

人不是慢慢长大的，人是可以一瞬间长大的。

也就从这天起，他突然看清了自己颤抖的真相，不是害怕自己会和父母一样像只野狗般毫无尊严的死去，也不是害怕像姐姐那样被丹炉碾碎身体，而是恐惧自己终其一生都只能成为生活在那些金光下的苍白影子。

于是仇恨催生出暴烈的清明，他不要仰视神仙，他要了解一切能最快杀死神仙的方法

他此生活着的唯一目的，便是要弑仙。

“ 你。。。”王凡怔住，他初到西游世界不过两日，还不了解这个世界种种的隐秘与规则，只是双目通红不断颤抖的牧遥这一身冲天的怨气，只怕书中都很少见。

“唉。。。”老道士也悠悠地叹了口气，“神仙哪是那么好当的，为了高人一尺，所用的手段自然也要恶人一分。”

宋婆婆皱了皱眉，眼底闪过一丝不忍。

或许“人肉毒”并不是是天底下最厉害的毒，一个十岁的孩子能有这种心思，才是天底下最厉害的毒。

可最终她还是摇了摇头，“这毒，我不能给你。这忙，巫毒也帮不了你。”

牧遥垂着头没有说话，他好像早就知道了结果，所以己经没有力气再说什么，再做什么了。

其实宋婆婆还有后半句话没说。

“人肉”只是天下最厉害的毒，却毒不死天上的神。

老道士却突然起身拍了拍牧遥的肩膀，“师父教导，从来没有谁能赋予神凌驾于人之上的绝对权威，如果做了神仙不该做的事，那就不再是神仙了。”

“小子，拼命可不是好活计儿，有没有想过拜师学艺？”

“自己有本领才能把压在你头顶上的东西都打破。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有一天那些狗屁神仙只需听到你的名字就会吓得连云都驾不起来。”

牧遥怔了怔，拜师学艺？

拜什么师能斗得过神仙？

学什么艺能在最短的时间救出姐姐？

何况神仙从来高来高去，像他这样无根无基，世间只剩一人的独身，哪有神仙会愿意停下来看他一眼？

老道士似是看出了他的顾虑，慢悠悠的开口，“人为万物灵长之首，虽然我不知道掳走你姐姐的是哪路小鬼，但就算是老君要以人炼丹，也需看天时，分星月，哪有那么简单。所以你真想要报仇，就拜师吧，三年，三年足以。”

说到这里，他没来由地竟冲着王凡眨了眨眼睛。

“三年就能斗得过神仙？”牧遥问道。

“十万天兵，漫天神佛，无一人奈何。”老道士点点头，又干笑一声，“当然不是说你。”

“吹牛吧，真有人能这么厉害？”镖队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曾有人比这还厉害。”老道士一笑，只是这笑容里竟有些伤感。

听到这里，牧遥首首的看向老道士，之前这老道士所展露的种种，岂非不是神仙，更胜神仙？

何况明眼人都看出了老道士的意思。

牧遥却呆呆的立在原地，他嘴唇却嗫嚅着，却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王凡却看出了他的顾虑，因为在他也是少年时，和牧遥有一样的骄傲。

一不想求人，二也不愿意别人垂怜自己，这就是少年骄傲。

所以那些在别人看来很简单的话，对一个少年来说却很难说出口。

王凡走到牧遥身边，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要什么，就大大方方的讲，不然别人会以为你根本不在乎。”说着又朝老道士努了努嘴，“想争什么，也要坦坦荡荡的争，不然别人都得不到的好事凭什么落在你身上。”

牧遥顿住，感激的看了王凡一样，随后就要缓缓跪在地上，可尚未跪下时，有一道身影快步扶住了他。

是老道士，他嘿嘿一笑，“师父有令，不得越师收徒。何况我一个人懒散惯了，从来没收过徒弟，会误人子弟的。”说着他竟指了指王凡，“风尘之中，尤多奇人。我看这小哥就不错，跟头翻得很好，说不得以后还能翻起更大的跟头。”

“不如拜他为师。”

“啊？”王凡愣了一下，指了指自己,“拜我为师？我什么都不会，这才真是误人子弟呢。”

老道士神秘一笑，“总有一天你会学会的。”

“什么意思？”王凡一脸狐疑的盯着老道士，他总感觉这人好像认识他一样，说的话里也总是另有所指，只是现在他还摸索不出来其中的意味。

老道士却不答，他收起了笑容，目光却望向远方，“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不管这孩子拜谁为师，就算他不拜师，你就不帮他了吗？”

“我会帮的，这群神仙做的事跟妖怪无异，他们不会有好下场的。"王凡点点头，拍了拍牧遥的肩膀，又歉然一笑，“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怎么帮你，但总会有办法的，我和你一起想办法。”

这不是一个青年对一个少年的随口敷衍，而是一个男子汉对另一个男子汉的郑重承诺。

从跪在父母墓碑前那天起再也没有哭过的牧遥突然蹲在地上嚎啕大哭，眼泪这东西有时候就是很奇怪，疼的时候能忍住，苦的时候能忍住，可偏偏就是受到别人突然的关心时它好不听话，怎么都忍不住。

晨雾终于散尽，驿道的黄土地面上蒙着一层银霜，镖队继续启程了，长长的马车像是一柄利剑，带着少年的意气远远地射向西边的地平线。

“对了，你之前说牧遥是你的假名字？那你的真名字是？”

“没有报仇之前，我不会再用那个名字。”

“那你以后就叫小丁吧。”

“为什么？”

“你不是说一人做事一人当吗，其实这句话还有下一句。”

“是什么？”

“一人做事一人当，小丁做事小丁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