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失乐伊甸园

“李总监，这是规划部做的初稿。”戴着厚眼镜的年轻规划师将一沓厚厚的图纸铺在李一鸣面前，语气带着邀功的兴奋。

“核心区！萨普冰川观景平台！湿地边缘顶级度假屋群！位置绝佳！利润…”

李一鸣的手指重重戳在图纸上湿地边缘那片刺目的红色标注区：“这里，划掉。”

规划师愕然：“可…这是林董亲自圈定的黄金地块！背山面水…”

“我说，划掉！”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

“湿地核心缓冲区，一寸不动。这是底线。”

“那…度假屋放哪？”规划师慌了。

李一鸣拿起红笔，在远离湿地、靠近村落的缓坡区域画了个圈。

“这里。全部采用架空木平台结构，桩基穿透冻土层，不破坏原生草皮。污水零排放处理，能源用光伏和地热。图纸，按这个思路重做。”

规划师脸色发白：“李总…这成本…林董那边…”

“成本我扛。”

李一鸣打断他，目光扫过窗外破败的桑吉小学校舍。

“还有，把小学修缮扩建方案加进去。升格为‘桑吉湿地生态文化传承学校’。天域员工，每人每周轮值授课半天，教汉语、环保知识、基础商业。计入KPI考核。”

“教…教书？”规划师彻底懵了。

“不然呢？”李一鸣抬眼，目光锐利，“只教游客怎么花钱？桑吉的孩子，需要未来。”

消息像野火燎原。

“他李一鸣算什么东西？！真当自己是桑吉的救世主了？”

项目指挥部临时板房里，林正南的咆哮几乎掀翻屋顶。

他抓起那份被李一鸣改得面目全非的规划图，狠狠摔在周哲面前！

“架空平台？零排放？他知不知道这要多砸多少钱？！还有那破学校！天域是来做慈善的吗？！”

周哲弯腰捡起图纸，拍掉灰尘，神色平静：“林董，息怒。架空平台虽然初期投入大，但契合‘生态伊甸园’的顶级定位，是绝佳的卖点和溢价资本。零排放是国际趋势，能拿奖，能上头条。至于学校…”

他推了推金丝眼镜。

“捆绑‘非遗手作体验’，是活招牌。员工授课，花不了几个钱，却能堵住环保组织和村民的嘴，赚足口碑。李一鸣…下的是盘大棋。”

“大棋？”林正南冷笑，眼神阴鸷，“我看他是被那个疯女儿和这群刁民灌了迷魂汤！忘了自己端的是谁的饭碗！”

“饭碗端稳了，桌子才不会掀。”

周哲声音沉稳。

“普玉的前车之鉴，暴力开发后遗症太大。桑吉项目，需要李一鸣这块‘压舱石’稳住村民。他提出的‘藏手作公司’捆绑门票分成的方案，洛桑那老顽固…居然松口了。”

“哦？”林正南怒气稍敛，眯起眼。

桑吉村晒谷场，气氛凝重如铁。

李一鸣站在中间，洛桑村长和几位族老面色阴沉地坐在破木凳上。

年轻气盛的格西抱着膀子，眼神充满不信任。

“手作公司？捆绑门票？”格西嗤笑，“李总监，画饼充饥谁不会？我们编的氆氇，刻的木碗，能值几个钱？够换你们酒店一间房吗？”

“值不值钱，看怎么卖。”

李一鸣打开平板，调出设计图。

“天域设计团队会帮你们升级产品。传统纹样+现代实用设计。独家供应度假村精品店，标价权在你们手里。门票收入，按协议，村集体占15%分成。公司由村里全资控股，天域只提供渠道和品牌背书。”

他看向洛桑，“村长，手艺是桑吉的根。断了根，就算拿了拆迁款，子孙后代吃什么？”

洛桑布满皱纹的手指捻着佛珠，沉默良久，浑浊的眼睛看向李一鸣。

“你…真能守住湿地？不炸山？不填水？”

“合同里写死。”

李一鸣斩钉截铁，“核心保护区，天域的人进去踩棵草，我李一鸣卷铺盖滚蛋！架空平台，零排污，卫星实时监控！”

“好！”洛桑猛地一拍大腿，眼中精光一闪。

“手作公司，我们干！但李总监，你记着今天的话！湿地的神灵…看着呢！”

阻力最大的堡垒，被李一鸣用“利益捆绑”和“生态铁律”艰难撬开一道缝。

消息传回指挥部，林正南盯着周哲：“联合国？还什么奖状？乱弹琴，这都什么玩意？”

周哲微笑：“李一鸣私下联络了‘全球生态旅游组织’，以‘雪山伊甸园零碳计划’申报了先锋案例。初审…评价很高。这牌子要是砸了，天域在国际市场的信誉…”

林正南靠在椅背上，手指敲着扶手，眼神变幻莫测。

最终，他冷哼一声：“让他折腾！但利润！我要看到实实在在的利润！”

“雪山伊甸园”项目在巨大的争议和关注中艰难推进。

李一鸣像走钢丝的人，一边顶着林正南“成本！利润！”的咆哮压力，一边死死盯着工程不越雷池半步。

巨大的架空木平台如同森林上生长的精灵居所，光伏板在雪山下反射着冷光。

零排污处理站成为技术标杆，被各路媒体争相报道。

桑吉小学也焕然一新。

明亮的教室，崭新的桌椅。

天域的员工，从高管到设计师，每周雷打不动轮流出现在讲台。

起初是完成任务，后来竟也教出了几分真心。

孩子们学会了用汉语介绍黑颈鹤，用电脑设计改良的藏式纹样。

手作公司的第一批订单——融合现代设计的牦牛绒围巾和萨普神山木雕摆件，在度假村精品店甫一上架，便被抢购一空。

村民账户里第一笔可观的分红到账时，晒谷场上响起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声和欢呼。

“雪山伊甸园”的视频也在全网引爆。

木质平台如森林之舟悬浮于湿地上空，光伏矩阵在萨普群峰下折射蓝光，穿藏袍的孩子在崭新教室用汉语介绍黑颈鹤迁徙。

抖音博主@旅行蛙哥首播尖叫：“全屋地热+智能马桶！看远处湿地——酒店规定：越界者滚蛋！”

小红书爆帖《在伊甸园，我找到了多吉》拍摄了观鸟长廊尽头的炭笔肖像——年轻守护者的笑容前堆满格桑花，配文：“致敬被铭记的英雄，愿守护不被辜负。”

……

庆功宴的香槟塔旁，记者追问新任“联合国环境大使”李一鸣：“如何平衡开发与保护？”

“不是平衡，是共生。”

他举起奖杯，窗外萨普峰沐浴金辉，“生态是根，经济是叶。根死了，叶子再繁茂也是假象。”

掌声雷动。

林正南脸上终于露出了真正满意的笑容。

他侧头对周哲低语：“这小子，是块料。晚晚那边…你再去一趟。把这里的变化，一五一十告诉她。或许…她能想通。”

黄昏里的桑吉寺，诵经声低沉悠远。

林晚跪在昏暗的佛堂角落，青灰色的僧袍衬得她愈发单薄。

面前，是多吉那幅炭笔素描，静静地靠在经卷旁。

周哲悄无声息地走进来，跪坐在她身侧的蒲团上。

他没有看佛像，只看着林晚沉静的侧脸。

“晚晚。”

林晚没有睁眼，捻动佛珠的手指丝毫未停。

“桑吉…变了。”周哲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佛前的宁静，却又清晰地传入林晚耳中，“小学翻新了，叫‘湿地学校’。天域的人，每周去给孩子们上课。你画过的那些鸟，成了教材。”

林晚捻动佛珠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手作公司开张了。你爸…批的钱。村民做的围巾、木雕，在度假村卖得很好。洛桑村长家，刚买了辆新摩托。”

佛珠捻动的速度，似乎慢了一丝。

“度假村…全在木平台上，悬空的。你爸当初看中的湿地边那块地，现在是观鸟长廊，立着多吉的照片和简介…还有他抓偷猎的事迹。游客…都在那拍照，都感谢英雄的多吉。”

周哲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是李一鸣…力排众议，扛着你爸的压力，硬生生把规划扳过来的。零排放，卫星监控…联合国给了他一个环境大使的称号。他说…这荣誉，属于守护者。”

佛堂里只剩下低沉的诵经声。

林晚依旧闭着眼，但周哲看到，一滴晶莹的泪珠，无声地从她紧闭的眼角滑落，砸在青灰色的僧袍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她捻动佛珠的手指，彻底停了下来，微微颤抖着。

过了很久，久到周哲以为她不会再开口。

“迟了…”林晚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无尽的悲凉和释然，“周叔…太迟了…”

夜色如墨，吞噬了萨普神山最后的轮廓。

林晚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青烟，悄无声息地飘出了桑吉寺寂静的后门。

她没有带任何行李，只贴身藏着那幅被体温焐热的、多吉的炭笔画像。

方向，麦卡湿地。

熟悉的、带着死亡诱惑的泥沼气息扑面而来。

浓雾比记忆中的更粘稠、更冰冷。

林晚深一脚浅一脚，凭着本能和刻骨的记忆，朝着湿地最深处跋涉。

泥水没过小腿，荆棘撕扯着僧袍。她不在乎。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回到那间茅屋。回到多吉最后存在的地方。告诉他…桑吉的孩子，记得黑颈鹤了…湿地…暂时保住了…

黑暗中，她仿佛看到了多吉阳光般的笑容，听到他爽朗的声音：“晚晚！你看！那群鹤！多美！”

“多吉…我回来了…”林晚喃喃自语，苍白的脸上浮现出虚幻的幸福光彩，脚步加快，朝着记忆中被雾气掩盖的方向奔去。

脚下猛地一空！

“噗通——！”

冰冷刺骨、带着浓重腐烂气息的泥浆瞬间淹没了她的膝盖！大腿！还在急速下陷！是深不见底的沼泽泥潭！

挣扎，只会加速死亡。

林晚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她没有尖叫，没有徒劳的扑腾。

反而在最初的惊悸后，奇异地平静下来。

她仰起头，望向浓雾弥漫、不见星月的夜空，脸上露出一种近乎解脱的、凄美的微笑。

她艰难地、无比珍重地从怀里掏出那幅用油布包裹的画像。

冰冷的泥浆己经没到了胸口，窒息感阵阵袭来。

她颤抖着手指，解开油布，借着最后一点微弱的天光，贪婪地凝视着画纸上多吉灿烂的笑脸。

“多吉…”她的声音微弱，带着无尽的眷恋和终于抵达的安宁，“桑吉…有学校了…孩子们…会画鹤了…湿地…还在…”她的手指温柔地抚过画像上多吉的眉眼，“我来…找你了…这次…我们…守着它…永远…”

泥浆，温柔又冷酷地，漫过了她的脖颈，淹没了她苍白的脸颊，吞噬了她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

那幅炭笔画像，被她用尽最后力气，紧紧按在胸口，一同沉入了永恒的黑暗与寂静。

只有那沾满泥污的油布一角，还漂浮在浑浊的泥潭表面，像一块绝望的墓碑。

两天后。

搜寻人员在那片致命的沼泽边缘，发现了林晚遗落的一只僧鞋和…那幅被油布包裹、奇迹般未被完全浸透的多吉画像。

桑吉寺的钟声，前所未有地悲怆，一声声，回荡在萨普神山沉默的雪峰之间。

度假村观景台上，李一鸣握着那张被寻回的画像，看着画纸上多吉永恒的笑容，指关节捏得发白，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窗外，萨普群峰依旧圣洁，阳光灿烂地照耀着崭新的架空木平台和游客如织的手作商店。

手机屏幕亮着热搜：#雪山伊甸园创始人女儿湿地罹难#。最高赞评论如带血匕首：“真正的守护者——一个死，一个心死。湿地学校教画鹤，女儿却葬身鹤的栖息地，讽刺吗？”

窗外，架空木平台在阳光下流光溢彩，恍若悬浮天堂。

窗内，油布上的泥渍像一块永不结痂的伤疤，渗进他掌纹深处。

伊甸园之下萨普群峰终年积雪，俯瞰着人间闹剧。

洛桑蹲在晒谷场抚摸新摩托，格西攥着首笔分红钞票望向湿地。

周哲将“联合国生态旅游大奖”证书锁进保险柜，林正南敲着财报计算二期开发地块。

李一鸣的面里——多吉的画像与林晚的僧鞋，并列成一无字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