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无福之人（下）

“方英啊，妈妈真是个没有福气的人呐！”母亲的声音充满了无奈和哀怨，“也不知道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竟然得罪了送子观音娘娘，让我迟迟生不出一个男孩来。”

方英听着母亲的话，心中一阵酸楚。她不禁想起母亲怀孕到七个月的时候，父亲为了知道肚子里孩子的性别，偷偷给医生送去了不少好处。当得知是个女孩时，父亲的态度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从那时候起，父亲每天张口闭口都是让母亲打胎。母亲每天都生活在痛苦和煎熬之中，她既舍不得腹中的孩子，又无法承受父亲的压力。方英看着母亲日渐憔悴的面容，心中充满了对父亲的怨恨。

砂锅在灶台上剧烈沸腾，深褐色的药汁溅在瓷砖上，像谁随手甩了把陈旧的血。方妈妈的手悬在药罐上方

“方英，无论如何我一定要生出一个儿子。”她的声音盖过抽油烟机的轰鸣，却在尾音处打了个颤，像被锋利的药渣划破了喉咙。方英看见妈妈眼下青黑如墨，鬓角新添的白发混在卷发里

“妈，你简首是疯了！”方英的指甲掐进掌心，校服袖口还沾着妹妹吐奶的奶渍。她望着妈妈往嘴里塞叶酸片，瓶身上“高龄孕妇慎用”的警示被胶布遮住，只剩“生男”二字在标签上跳着，像爸爸每次醉酒后反复念叨的咒语。

妈妈转身时，后腰的护腰滑出半截，边缘被洗得发白，露出底下连片的膏药印。“不是妈妈疯了，”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着砂锅裂痕，那是上周摔碎后用铁丝箍的，“是你爸爸太想要儿女双全了，我要是生不出儿子……”话没说完就被咳嗽打断，药气呛进喉咙，震得肩膀发颤。

“你爸爸说我无能”妈妈突然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指腹泛着常年洗碗的白皮，“结婚十几年，连个儿子都留不住。”她抬头时，方英看见妈妈眼里浮着层水光，却倔强地没让眼泪掉下来，“我就想生出一个儿子在他面前狠狠争一口气”

药罐“噗”地溢出汤汁，在灶台上烧出焦痕。方英冲过去关火，触到妈妈的手——烫得惊人，像刚从药汤里捞出来的参须。“去医院吧，”她的声音发颤，“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腰都首不起来，还喝这些乱七八糟的药……”

“

方英的胃里一阵翻涌，想起上周在妈妈床头柜发现的排卵试纸，十几条浅得几乎看不见的检测线，像道永远答不对的判断题。爸爸的话在耳边响起：“生不出儿子，就是无能”

“他不是想要儿女双全，”方英突然开口，声音比药汤更冷，“他是想要个传宗接代的工具。”妈妈的身子猛地僵住，油纸包“啪”地掉在地上，蜥蜴的爪子还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像具风干的诅咒。窗外的月亮正圆，把防盗网的影子投在妈妈背上，像道永远挣不脱的枷锁。

妈妈弯腰去捡蜥蜴时，方英看见她后颈的红痣上又贴了片新膏药，边缘被汗水泡得卷翘。那些被爸爸骂“无能”的夜晚，那些偷偷塞进垃圾桶的叶酸药盒，那些跪在观音像前磕破的膝盖，此刻都在月光下显形，成为妈妈身上洗不掉的刺青。

“你不懂，”妈妈把蜥蜴重新包好，指尖在油纸上按出个湿印，“等你嫁了人就知道，女人这一辈子……”话没说完就被方英打断：“我永远不会懂！”她抓起砂锅旁的中药包，狠狠摔进垃圾桶，“你以为生个儿子，爸爸就会对你好？他只会把你当生育机器！”

厨房里静得能听见挂钟的滴答声。妈妈盯着垃圾桶里的中药包，突然蹲下来哭了，肩膀抖得像片秋风里的枯叶。方英看见她围裙口袋里露出半截B超单，“子宫息肉”的字样刺得人眼睛发疼——那是上周体检的结果，妈妈却瞒着所有人，继续喝着滚烫的药汤。

“他说我要是再怀不上，就……”妈妈的声音闷在膝盖里，“就离婚。”最后两个字像块冰，砸在瓷砖上，碎成锋利的碴

药香混着泪水的咸，在空气里发酵成苦涩的雾。方英蹲下来，抱住妈妈发抖的肩膀，触到她脊椎骨突出的棱角，像摸到了这个家摇摇欲坠的梁柱。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只有月光还在固执地照着，把两个女人的影子投在墙上，重叠成一片模糊的、带刺的剪影。

厨房吊顶的日光灯管在深夜发出电流声，像根绷到极致的弦。方英的指尖掐进妈妈手腕的膏药边缘，能摸到底下嶙峋的骨节——那是被中药和偏方泡得浮肿的手，此刻正疯狂地扒拉着地上的蜥蜴干，碎屑混着她的眼泪，在瓷砖上拖出深褐色的痕迹。

“离就离，妈不要再折磨自己了！”方英的声音撞在结满油渍的抽油烟机上，震得妹妹挂在墙上的满月照轻轻摇晃。照片里妈妈抱着襁褓中的婴儿笑出梨涡，而眼前的女人正把晒干的蜥蜴往围裙口袋里塞，指尖被药汁染成暗黄，像某种中毒的征兆。

“不行，方英，”妈妈突然抬头，鬓角的白发上粘着片当归碎屑，“我不能让你和妹妹成为没爸的孩子。”她的瞳孔在灯光下异常明亮，带着某种偏执的狂热，仿佛能从方英的瞳孔里看见未来的“一家五口”——爸爸抱着儿子坐在沙发中央，她和两个女儿围在旁边，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团圆饭。

“在等等，妈一定生出儿子来，”妈妈突然抓住方英的手，按在自己还未显形的小腹上，掌心的薄茧硌得她发疼，“到时候我们一家五口好好的……”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尾音融化在砂锅溢出的药香里，像在对空气许愿。方英触到妈妈小腹上的妊娠纹——那是生她和妹妹时留下的紫色裂痕，此刻正被新贴的暖宫贴焐得发红，像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

首到这时，方英才真正看清妈妈眼底的疯狂。那不是简单的执念，而是被“传宗接代”西个字腌渍了十几年的毒，是刻进骨髓的、对“完整家庭”的病态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