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九府圜法

“持此一贝，非持一物，乃持王权之诺。”

“此信，乃新周之魂，远胜珠玉之辉。”

（前1040年，周公摄政、制礼作乐、营建洛邑、治理殷遗民，通过颁布《九府圜法》，周公以国家法令形式确立贝——法贝、青铜块——法爰的法定货币地位，取代旧币……）

镐京新建的宗庙弥漫着松脂与青铜的气息。六年光阴，牧野的烽烟己淡，但新生的周王朝根基未稳。武王早逝，留下年幼的成王，天下重担落于摄政周公姬旦肩上。这位被后世尊为“元圣”的伟岸身影，此刻正凝神注视着宗庙中央一字排开的九尊青铜鼎——并非象征天命的九鼎，而是九口形制统一、敦厚质朴的青铜大簋。它们正是由矩（第一章的史官，现己擢升为大司量）主持，依据“利簋”标准铸造的“法簋”。

“禀摄政公，”矩的声音在空旷的庙堂中回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与自豪，“九簋己成，皆依‘利簋’之制，腹内粟粒纹清晰可辨，千粟之量，毫厘不差！此乃‘锊’之基准，己遍布王畿九大仓廪，以为赋税征收、禄米发放之准绳。”他指向簋内那熟悉的方格纹路，这是新朝秩序的微观缩影。

周公缓缓颔首，目光深邃。他深知，仅有谷物的度量基准（锊）远远不够。商朝虽亡，其遗民遍布王畿，尤其是那些曾富甲一方的殷商贵族，他们手中囤积的、被商人奉为珍宝的海贝、玉贝、骨贝，以及用于大宗交易的青铜块（爰金），仍在私下流通，自成一套价值体系。这是旧秩序的幽灵，是对新朝权威无声的挑战。要真正“以礼代杀”，就必须在价值领域彻底“以周代商”。

“矩，量粟之‘锊’己成基柱，”周公开口，声音不高，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然天下交易，岂止于粟？贝与铜金，商贾之魂，不可任其自流。吾欲设‘九府’，掌天下财货泉流，定币制之规，行圜法之制。”

“九府”之议，在镐京掀起了轩然大波。周公力排众议，在宗庙前正式颁布《九府圜法》：

1. 法定价值：“凡周土之内，交易往来，赋税贡纳，必以法贝与法爰为准！” 法贝特指穿孔（单孔或双孔）、形制规整、经王室检验烙印“井”字纹（象征井田秩序）的海贝、玉贝或骨贝。法爰则为切割成标准大小、刻有王室徽记的青铜块。

2. 价值锚定： “以‘锊’为基，三锊之粟，兑‘朋贝’一束！十朋之贝，兑‘爰金’一方！” 强制将谷物（锊）、贝币（朋）、青铜块（爰）三者价值绑定，以王权为担保，确立官方兑换比例。一朋贝定为百枚穿孔贝。

3. 铸造专权：贝币穿孔、烙印及青铜爰的切割铸造，统归“九府”管辖，严禁私铸私改。

4. 旧币处置：限期收缴殷商旧式无孔贝、无印贝及不规整青铜块，由九府统一鉴定、改制或熔毁。

法令一出，暗流汹涌。一日，周公巡视新设于洛邑（营建中）的“东府”，恰遇一群殷遗民老贵族在府库外聚集。为首者箕子（商纣王叔父，贤臣，被周尊养）手持一串光润的千年血玉贝，质问道：“摄政公！此乃吾族传世之宝，温润如玉，光可鉴人，岂是那些穿孔打印的粗陋海贝可比？商贾百年，皆以此贝为尊，今强令收换，岂非夺吾祖产，灭吾商魂？”

气氛顿时紧张。箕子手中的玉贝，确实精美绝伦，价值远胜普通海贝。围观的殷遗民眼中充满愤懑与不舍，仿佛周人夺走的不仅是贝，更是他们过往的荣耀与认同。

周公姬旦神色平静，目光扫过那串玉贝，又望向府库内堆积如山、正在被工匠穿孔烙印的普通海贝，以及整齐码放、刻着周室徽记的法爰青铜块。他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如钟，却字字如锤，敲在众人心头：

“箕子公，玉贝之美，乃天成之珍，孤岂不知？然国之币制，非为炫美，乃为立信！”

他上前一步，拿起一枚刚烙印好“井”字纹的海贝，又指向库中巨大的法簋：“此贝虽陋，此铜虽朴，然其孔、其印、其形、其量，皆有法度可循！一贝之值，非在其玉润珠圆，而在其背有周室之印，其值可兑三锊之粟！此乃王权之信，铸于方寸之间，通行于周土之野！”

他转向箕子，目光锐利如电：“君言商魂系于玉贝？谬矣！商之亡，非亡于无美贝，乃亡于无公信！纣王聚天下奇珍于鹿台，然百姓手中之贝，价值几何？可曾有一恒准？可曾有一法度担保？贝乃商魂？不！贝乃商之散魂！因其无根，因其无信！”

周公的声音陡然拔高，回荡在府库内外，带着开创新纪元的磅礴气势：

“周当以鼎魂镇之！鼎魂为何？礼也！法也！信也！吾熔商钺铸簋，是为立量之信！今设九府圜法，是为立币之信！使万民皆知，持此一贝，非持一物，乃持王权之诺，可易三锊活命之粟！持此一爰，非持一铜，乃持秩序之凭，可兑十朋流通之贝！此信，乃新周之魂，远胜珠玉之辉！”

箕子怔住了，手中的玉贝仿佛失去了温度。他身后的殷遗民也陷入了沉默。周公的话语，如醍醐灌顶，揭示了一个他们从未想过的真相：货币的价值，不在于材质本身的稀有或美丽（实用价值），而在于其背后所代表的社会关系与权力担保（象征价值）。那枚看似粗陋的穿孔烙印贝，承载的是整个周王朝的信用承诺和秩序保障；而那串精美的玉贝，在旧秩序崩塌后，只剩下了孤芳自赏的材质价值。

矩在一旁，内心激荡。他想起在牧野铸造利簋时，姜太公“以器载信”的箴言。如今，这“信”被周公以法律（圜法）和制度（九府） 的形式，强行注入到最广泛流通的贝与铜中，使其彻底超越了作为装饰品或原材料的“物”的属性，升华为王权意志与社会契约的象征符号（货币是“社会关系的象征”、“最纯粹的社会关系形式”）。这是何等的气魄与智慧！

法令如山，九府雷厉风行。精美的商代玉贝、无印海贝被收缴，在熔炉中化为新秩序下的法贝法爰。镐京与洛邑的市集上，开始强制使用穿孔烙印的“井”字贝和刻印的青铜爰交易。尽管仍有抵触，但“三锊兑一朋贝，十朋贝兑一方爰”的清晰规则，如同利簋腹中的方格，逐渐在混乱中划出了一条稳定的价值基线。

矩在登记收缴的旧贝时，发现一枚极其罕见的紫玉贝，其天然纹路竟隐约似一尊微缩的商鼎。他悄悄将其藏于袖中，心中五味杂陈。周公的“鼎魂”固然强大，但这旧日的“商魂”就真的能被彻底熔铸和取代吗？

夕阳西下，九尊法簋在宗庙中泛着青幽的光。周公独立阶前，望着镐京城内升起的炊烟。他知道，九府圜法只是开始。将无形的“王权之信”物化、制度化，并强制推行于天下，是一场艰巨的征程。但为了“以礼代杀”的宏愿，为了周室八百年的基业，他必须为这新生的货币信用体系，锻造出坚不可摧的“鼎魂”。这鼎魂，是秩序，是法度，更是万民心中对周室之“信”的根基。此根若固，则泉流不息；此根若朽，则金贝成沙。

【哲学回顾：周公运用政治智慧和法律手段，将第一章奠定的价值尺度（锊）扩展为一套完整的、以王权信用为核心的法定货币制度（九府圜法），并通过与旧势力的交锋，深刻揭示了货币作为“社会关系象征”的本质，是西周货币信用体系从技术层面（度量）跃升至制度和社会心理层面（法定与认同）的关键一步。西周货币信用体系通过法律与礼制进行的制度化构建。周公与箕子的辩论首接阐释货币的核心哲学：货币价值本质是社会关系（王权担保、秩序承诺）的象征，而非其本身的实用价值（“持此一贝，非持一物，乃持王权之诺”；“此信，乃新周之魂，远胜珠玉之辉”）。强调货币是“最纯粹的社会关系形式”，其价值依赖于制度（九府圜法）和权力（王权）的保障。结尾叙述点明货币是“王权之信”的“物化”与“制度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