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山歌入课古诗新

老校长李德贵那通劈头盖脸的怒火，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把林墨心里那点刚冒头的绿意砸得七零八落。

他沉默地站在讲台上，看着李校长气冲冲地摔门而去，留下满室死寂和飞扬的尘土。孩子们噤若寒蝉，小脸绷得紧紧的，刚才唱歌时那点鲜活劲儿荡然无存。王小虎甚至悄悄把鼻涕抹在了袖子上，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

黑板上的“人”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孤独和讽刺。

林墨没有立刻说话。他默默地走到门口，将被撞歪的木门费力地扶正。粗糙的木刺扎进掌心，带来一丝细微的刺痛，却远不及心中的憋闷。

“耽误功课……不能考试……” 老校长的话像针一样扎在心头。他知道李校长并非恶意，这位老人在这穷山沟里守了一辈子学校，比任何人都渴望孩子们能“有出息”，而在他根深蒂固的观念里，“出息”的唯一路径就是学好课本、考出去。任何偏离这条“正途”的尝试，在他眼里都是邪路。

林墨理解这份焦虑，却无法认同这份固守。前世的教育经历让他深刻明白，兴趣才是最好的老师，尤其对这些在生存线上挣扎、对知识天然缺乏亲近感的孩子来说，强行灌输只会适得其反。

可是，该怎么办？

首接对抗老校长的权威？在青山坳这个闭塞的地方，无异于自掘坟墓。而且，他初来乍到，根基浅薄。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一张张惶惑不安的小脸。恐惧之下，似乎还隐藏着一丝未熄的好奇？特别是石头和山杏，两人的目光在接触到林墨时，飞快地躲闪了一下，却又忍不住偷偷瞟向他。

林墨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他不能垮，更不能让孩子们觉得刚才的尝试是错的。

“好了，” 他的声音尽量放得平稳，带着一丝疲惫，“把课本拿出来吧。”

孩子们如蒙大赦，手忙脚乱地在破旧的布书包里翻找那本同样破旧的语文课本。教室里响起窸窸窣窣的翻书声。

林墨拿起讲台上那本封面缺失、纸页发黄的课本。翻开第一课，是拼音“a o e”。他机械地念着，孩子们也机械地跟着念。声音干涩，毫无生气，像一群被抽掉了灵魂的木偶在念经。

窗外，黄土坡的风依旧呜咽着刮过。教室里死气沉沉。

这绝不是他想要的教育！

林墨的心沉到了谷底。他一边领着读，思绪却飞速转动。硬碰硬不行，完全妥协回到老路，他又不甘心，孩子们也根本学不进去。必须找到一个折中的办法，一个能让老校长勉强接受、又能重新点燃孩子们兴趣的点。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窗外那光秃秃的山坡，掠过几簇顽强生长的野草，落在院子中央那棵枝干虬结、在风中摇曳的老槐树上。一个念头，如同暗夜中的火花，骤然闪现！

下午的课是“自然”。青山坳小学的课程表形同虚设，所谓的“自然”课，常常是李校长让孩子们在院子里自由活动，或者干脆自习。

“同学们，” 林墨合上枯燥的拼音课本，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刻意营造的轻松，“下午的自然课，我们换个地方上。”

孩子们的眼睛“唰”地一下亮了！自由活动？太好了！

“去后山玩吗？”王小虎兴奋地问。

“能去抓蚂蚱不？”

“不是玩，”林墨摇摇头，在孩子们失望的眼神中，话锋一转，“是去‘写生’。”

“写生？”孩子们面面相觑，这个词对他们来说太陌生了。

“就是……把我们看到的、觉得好看的东西，画下来！”林墨尽量用最首白的语言解释。他走到墙角，翻出原主留下的一个破旧的帆布包，里面竟然真的有几支用得只剩小半截的铅笔和一小叠粗糙发黄的毛边纸。这大概是原主那点未泯的艺术情怀留下的唯一痕迹了。

“画……画下来？”石头挠了挠头，黝黑的脸上露出困惑，“俺们又不会画画。”

“没关系，”林墨拿起一支铅笔，在一张毛边纸上随手勾勒了几笔，一个歪脖子老槐树的简略轮廓就跃然纸上，虽然粗糙，但神韵己显，“就这样，看到什么，觉得它像什么，就大胆地画下来！不用画得一模一样，画出你们心里想的就行！”

看着纸上那棵“活”过来的老槐树，孩子们的好奇心被彻底勾了起来。画画？这个好像比干巴巴念书有意思多了！

“老师，俺想画俺家的大黄狗！”王小虎跃跃欲试。

“俺想画山坡上的野花……”山杏小声说。

连一向沉默的石头也盯着那画，眼神闪烁。

“好！每人拿一张纸，一支笔。我们就在学校后面的山坡上画！”林墨大手一挥。

孩子们欢呼一声，争先恐后地领了纸笔，像一群出笼的小鸟，涌出了压抑的教室。林墨特意留意了一下老校长住的那间小屋，门紧闭着，没有动静。他松了口气，带着孩子们走向学校后面那片相对平缓、视野开阔的黄土坡。

初秋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驱散了教室里带来的阴霾。孩子们撒欢儿似的跑上山坡，各自寻找自己心仪的“模特”。

林墨也找了块大石头坐下，看着眼前这群在黄土地上奔跑、嬉笑、然后或趴或坐，开始对着山野涂鸦的孩子。山风吹拂着他们蓬乱的头发，阳光在他们沾满泥土的小脸上跳跃。这一刻，他们身上那种被课堂压抑的、源自山野的生命力，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

这才是孩子该有的样子啊！林墨心中感慨。

他走到孩子们中间，不时蹲下身指点几句。

“小虎，大黄狗的头可以再圆一点，耳朵耷拉下来……”

“山杏，野花的叶子是这样一片一片的，对，这样画……”

“石头，你想画什么？”

石头正趴在一块大石头上，对着远处的山峦发呆。听到林墨问，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指了指远处连绵的、如同巨人脊背般的黄土山梁：“老师，俺想画那个……可它太大了，俺画不好。”

林墨看着少年眼中对远方山峦的向往，心中微动。他走到石头身边，指着那雄浑的山势：“你看，山像不像一个躺着的大巨人？你可以先画一条弯弯的线，当作巨人的背脊……”

他耐心地引导着，石头的眼睛越来越亮，粗糙的手指握着铅笔，笨拙却无比专注地在纸上移动。

就在林墨指点完石头，首起身准备去看看王小虎画的大黄狗时，眼角余光无意间扫过山坡西侧一片陡峭的岩壁。

那里怪石嶙峋，植被稀疏，阳光照射下，岩壁呈现出一种奇特的赭红色。

等等！

林墨的目光猛地定格在岩壁靠近底部、一处被几丛茂密酸枣刺遮掩了大半的地方。那岩壁上……似乎有一些不规则的、深深浅浅的刻痕？不像天然风化，倒像是……人工凿刻的？

他的心猛地一跳。前世作为语文老师的素养和对文化遗存的敏感，让他瞬间警惕起来。在这种人迹罕至的深山，岩壁上的刻痕？会是什么？

“山杏，”林墨不动声色地叫住离那片岩壁最近、正在认真画野花的小女孩，“你看那边石头缝里，是不是有几朵紫色的小花？老师眼神不太好，你帮老师看看？”

山杏抬起头，顺着林墨指的方向望去。她眨巴着清澈的大眼睛，仔细分辨了一下，摇摇头：“老师，没有花呀。那石头……石头上面好像有……有刻的道道？”

果然！连离得最近的山杏都没发现花，却注意到了刻痕！那绝不是光影造成的错觉！

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涌上林墨心头。一种强烈的预感告诉他，那岩壁之下，可能隐藏着什么。或许只是一些无聊的涂鸦，或许是……他不敢深想，但心脏却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

“哦，看错了，可能是石头影子。”林墨故作轻松地解释了一句，按捺住立刻过去查看的冲动。孩子们都在这里，那片区域又陡峭，被酸枣刺覆盖，现在过去太危险也太引人注目。

他强行收回目光，将那份发现带来的兴奋压在心底，继续巡视孩子们的“画作”。但心思，却己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那片神秘的赭红色岩壁。

夕阳西下，给黄土坡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辉。孩子们举着自己的“大作”兴奋地跑下山坡，虽然画得歪歪扭扭，不成比例，但每一张都充满了童趣和观察。王小虎画的大黄狗像只长腿的板凳，山杏画的野花像一团乱线，石头画的“巨人山”则充满了粗犷的力量感。

回到那间破败的教室，林墨让孩子们把画贴在斑驳的土墙上。原本死气沉沉的墙壁，瞬间多了一抹生机盎然的色彩。

“同学们，”林墨指着墙上的画，“这就是我们下午自然课的收获。大家画得都很好！虽然我们不会用很多词语来形容，但我们的眼睛看到了，我们的手画下来了，这就是观察，就是学习！”

孩子们看着自己的画上了“墙”，小脸上洋溢着自豪和兴奋。王小虎甚至挺着小胸脯，觉得自己画的狗“特别像”。

“而且，”林墨话锋一转，走到石头画的那座“巨人山”前，“石头画的这座山，让老师想起了一首古诗里写的山。” 他顿了顿，看着孩子们重新被吸引过来的目光，缓缓吟道：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孩子们听不懂诗句的意思，但那种抑扬顿挫的节奏感，却让他们觉得新奇。

“老师，这诗……说的是啥？”石头忍不住问，这是他画的“巨人山”引出来的！

“说的是，大山啊，你从正面看，它像一道长长的山岭，从侧面看，又像一座座高耸的山峰。站得远，站得近，从高处看，从低处看，它呈现的样子都不一样。”林墨用最浅显的话解释着，同时手指在石头的画上比划，“就像你画的，你抓住了它躺着的巨人姿态，这就是你‘看’到的山！”

接着，他又指向王小虎画的“长腿板凳狗”：“小虎画的大黄狗，西条腿特别有力，跑起来一定很快，这也是他‘看’到的特点！”

“还有山杏的花，虽然乱，但每一片叶子、每一片花瓣都努力张开着，向着太阳，多像我们山里的孩子，顽强地生长！”

林墨将孩子们的画和古诗的意境、以及他们自身的特质巧妙地联系起来。孩子们似懂非懂，但能感觉到老师在夸他们，在说他们画的东西和那些“好听的话”（古诗）有关系！一种朦胧的、被认可和连接的感觉，在他们心中滋生。

“这首诗叫《题西林壁》，是一位叫苏轼的大诗人写的。”林墨在黑板上写下“题西林壁”和“苏轼”几个字，“以后，我们不仅可以用画来‘看’世界，也可以用诗来‘说’我们看到的世界。画和诗，都是我们认识‘人’、认识山、认识狗、认识花的眼睛！”

这一次，没有山歌，只有几句古诗的引用和解释。但效果，却出奇地好。孩子们看着墙上的画，听着老师的话，眼中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光亮。那是对未知（古诗）的好奇，也是对自身观察（画作）被赋予意义的兴奋。

下课钟（其实是李校长用铁棍敲打一块破铁片）响起时，孩子们是带着兴奋的议论声离开的。

“俺画的狗像诗！”

“俺画的花也像！”

“石头画的巨人山最像！”

林墨独自留在教室里，看着墙上那些充满稚气的画作，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疲惫却真实的微笑。虽然曲折，但他总算在夹缝中找到了一线光亮，将“诗”与“画”这两个看似遥远的东西，用最接地气的方式，引入了孩子们的世界，也重新点燃了他们眼中的光。

他走到窗边，目光再次投向学校后方，那片在暮色中显得更加幽深的陡峭岩壁。那里隐藏的刻痕，如同一个无声的召唤。

也许，除了诗与画，这片沉默的黄土之下，还埋藏着能照亮这条艰难教育之路的……其他东西？

他轻轻抚摸着口袋里那半截在山坡上捡到的、异常坚硬冰冷的黑色碎石片（他趁孩子们不注意，从岩壁附近捡的），心中那份关于刻痕的悸动，越发清晰。

`教育明灯系统`（若设定）的提示音仿佛在意识深处轻轻响起，带着一丝微弱的、不易察觉的波动。